种子藏在哪里 种子藏在哪里教案反思
小区的人行道依旧星星点点,阴湿了好几天,你起床,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儿子。上海阴冷,接下来雨神会照顾这里一个月。小区里玉兰花到了一年最不堪的时候。几阵春雨,骄傲的花淋得垂头丧气。春风化雨,终伤情。樱花雨、桃花雨坠地,可以伤春,玉兰花瓣坠地,仿佛寡妇落难,肮脏又难堪。
你家的窗外,斜角50米的右前方,有4株玉兰树。每年,你就这样看着她们出戏,退场。这时,大片大片花瓣重重掉下来,像谢顶的男人。过不了多久,雨又要下了。这是一个忧郁的日子,适合穿雨衣、雨鞋出门。
父亲依旧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做早餐。不到6点,他起床煮鸡蛋、熬粥、洗新鲜的蔬菜。自从知道你想早餐吃青菜,只要你在家的日子,他一定会准备一大份的水煮青菜。儿子旁边的位置,永远是牛奶、香肠和麦片。
“爸爸,我今天要做个小手术,良性肿瘤。”
“啊!”父亲略微有点惊讶。
“小手术,上午就好了,只是要麻烦你下午带孩子坐地铁去上课。”
“这没事。你自己注意好身体。”
“嗯。”
接下来,你默默地吃早餐,父亲也不再多问。儿子坐在旁边,没心没肺地要甜甜圈,绕到你身后偷拿你的手机。
丈夫还在床上熟睡。
你看看客厅的钟,距离8点还有1个小时。
你和儿子在一起检查了周末的作业,学校很多活儿要一个个干完:古代体育小报、古代货币历史小报、造纸小报。还好,你还有点手艺活儿。你告诉自己,不要陷入任何情绪化和无意义的抱怨和自恋,你要像女战士,出门干活,收工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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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子察觉不出你有什么变化。你还是准备告诉他,“妈妈要做一个手术,很痛很痛,需要他的关心。”7岁的儿子垂下头,大头沉得像保龄球,垂在你的双腿之间。他捂着脸,尽力表示自己有点难过。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应该多说点什么。最后,你还是没有告诉他,是肚子里有一颗不再发芽的种子,而他则是8年前自己肚子里那颗幸运的种子。你对儿子说,我们开始用电脑设计报纸吧。
那个明亮、快活的小男孩,搂着你,亲了一下。他热呼呼地坐在你的大腿上,紧紧缠绕着你,每个甜蜜的夜晚把呼吸也全权交付给了你。他等着你帮他完成一份体育小报。你选定了琉璃绿的背景,双鱼座的儿子选了藕荷色的紫。你默默想着,也许有一天这个男孩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设计师。他也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男孩了。
“还有10多分钟到8点了,你要现在出门吗?”丈夫永远是家里最晚起的那位。一个人起床,一个在卫生间,一个人在默默吃早餐。
你习惯性地嗯了一下。
“如果再晚点出发,我还要做其他的事情了?”他在试探着什么,但你并不关心。
你轻轻跟儿子说,“我们就做到这里吧,等妈妈回来后,我们继续做报纸。”
“别忘了你的病历本。”丈夫先出了门,拿了车钥匙,仿佛那是一件你注定会忘记的事情。
你不知道如何出门,又不知道该如何倾吐。你亲了亲儿子,儿子额头的温度总带着某种能量。你缓缓走到自己的房间,拿起来了紫蓝色的新包,镂空的,有水杯、有雨伞、有这几周来来回回的B超检查报告和手术单,很沉、很沉。
很长一段时间,你对意外怀孕这件事不置可否,也觉得可有可无。你问丈夫,他也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。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又没有想明白。直到你去了医院做了第一次B超,医生告诉你,那颗胚胎长在子宫中间。你知道,这很幸运。两年前,还有一颗胚胎,意外长在了宫角上,再也发育不了。于是,医生从你的身体里把它摘除了。那时,孩子还4岁多,爸爸妈妈和丈夫每天开车从浦东到浦西来看你。
主治医生50多岁,干净、瘦小,微微涂抹了点嫣红,一股薄荷的味道。她慢悠悠地给你开了保胎药,带你找B超负责人。于是,你听话的,每天抓着一大包黑乎乎的药,悄悄在父亲和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吞咽下去了。每次,主治医生都会亲自帮你看B超,唯独最后一次。这次,B超医生拉她进来,“没有发育了,应该没有希望了。”
你坐在车里,外面苍苍莽莽,奶白色加上了水泥灰。这是魔都的天空,等你们从医院停车库走上来时,已经下起了雨。淅淅沥沥的小雨,你曾经多么喜欢这样走来走去。丈夫建议走近一点的道,你却赌气,径直走到手术室。
接下来,接下来,开药、等号、穿拖鞋、穿医护服装。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脏的医护外套。你脱了自己的裤子,把比水泥灰还要糟糕的棉布衣服穿上去。
你光着下体,只有那双浅紫色的长袜,属于你。你直挺挺地架在手术台上,双脚不屈服,医生觉得很难堪,大声说了你好几次,“你这么僵硬,怎么放松呢?看看你的脚! 看看你的脚。”
你知道自己做的不好,你也不知道如何做的更好。你知道你慢慢被打开,有个镊子进入了你的子宫,它们冷漠无情,来不及思考,像外面水泥灰的天空。那是雾霾和灰尘累计的日常。
你躺在手术台上,呆呆的。你记得前2周做过一个梦,小白兔和黑豹,后来黑豹把小白兔吃了。再前一天,你梦见乌龟和蛇。你一惊一忧,知道也许是什么,也许不是什么。你的肚子很胖,脂肪堆积地压根摸不到那颗种子,你好像曾经距离它很近,它曾经可能是一只小乌龟、小青蛇,后来成了小白兔,最终它消失了。
你后悔自己没有想好,就意外怀孕了。你哭了,向空气里嚎叫。医生不知道如何是好,说:“很快,很快了。”
“来,说一说,你是不是保胎了?”
她在试图转移你的注意力,而你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。
你不知道过了40年,自己还是要被偶然性捕获:你不再是当年被荷尔蒙驱动的少女,也不再是对生育有憧憬的少妇。对于婚姻和孩子,对于确定性的东西,你已经拥有太多。你装着不悲不喜,并不在意这种偶然性,说服自己顺其自然,物竞天择。然而,某个夜晚,你仍旧轻浮地相信了自己可以逃离偶然性。你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,你以为即使再怀孕,也会收获了一个健壮的种子。然后,你还是被理所当然地抓住了,就像那个黑豹注定要吃掉小白兔。2周前,你在梦中已经知道了结果。只是你还是不甘心,不肯罢休。你一点点往前挪,你大把大把吃掉叶酸、孕酮和保胎药丸。即使你吃了15天,连续吃了15天,你也最终没有躲过偶然性。你为自己的愚蠢买了单。
你架在手术台上,眼泪往两边奔流,医生还在不断往外拉扯着,她说,“黏的太牢了。”这真是一件麻烦事儿。这颗停止发育的50多天的种子,像膏药一样,在你的子宫内不肯出来,它有了胎心,胎芽,却再也无法长不大。它像一场来不收手的股票投资,它像一场刚刚被刨开又遗弃的荒地。它的生命力,还不如那一场场被春雨淋湿的玉兰花。
你嚎叫着,无人在乎。医生走了,医护走了。你冷冰冰地躺在空旷地像荒野客车站的某处。
那颗春天的种子,扔到了一个白色垃圾桶里。你在手术台上足足躺了20多分钟,不肯下来,仿佛不肯承认这场命运。